尊 严
尹小斌
李阳生和镇长的对峙让牛桃花充满不祥的预感。
“你以为你是谁?”牛桃花劝着劝着就哭起来,“你倒是天不怕地不怕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你让我和甘儿咋活?”
“好端端的一个村子让人糟蹋成这样,亮堂堂的一个村子变得乌烟瘴气,任由他们胡来,全村人咋活?”李阳生嘴里“扑扑”吹着气,他感觉自己的肺就要炸了。
“用你充大头,打先锋?村里没书记还是没主任?人家能住咱为啥就不能住,人家能活咱也能活。”牛桃花端着一碗凉水往丈夫手里塞,“漱漱口,当哑巴,看见就当没看见,安安稳稳过咱的日子。”
“我不想安稳?看看这碗水,像从煤窑里舀起来的;看看我这嘴,出去走了一遭,满嘴沙子。”李阳生接过碗,咕噜咕噜漱口。
吃过早饭,李阳生就把自己关在西屋里写呀写。牛桃花咚咚敲了半天门,李阳生就是不理她。
太阳像一个黄色的圆盘,悬在尘土弥漫的空中。
在震耳欲聋的各种机械的嚎叫声中,牛桃花仍能清晰地听见自家房屋窗玻璃在格格作响。
“啥时是个头呀!”牛桃花拍拍身上的尘土,开始担心起在学校上学的儿子来。
村小学虽然在村子的紧东头,离村西头铲山挖煤的地方比较远,但牛桃花确切地知道孩子们根本没法儿上课。她去学校看过,满院子跑着灰头土脸的孩子。有个年轻的外地女老师钻在办公室不敢出来,怕不知啥时煤屑子会从天而降,把刚洗过的头发和漂亮的衣服弄脏。小学校长拎着一把大扫帚把一些黑面子扫成堆,他苦笑着对牛桃花说:“这倒好,今年冬天不愁没煤烧了。”
牛桃花仔细察看了儿子小甘上课的教室,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让她心惊肉跳。
“是该有人管管了。”牛桃花当时也这样想。
有人站出来管了,这个人就是牛桃花的丈夫,县人大代表李阳生。
李阳生多次拿着代表证去镇里反映情况。
接待他的镇长总是很忙,总是说:“给我点时间。你不要以为当镇长和你当代表一样,开开会、举举手、动动嘴皮子就履行职责了。”
“你咋这样想我们人大代表?我们肩负的使命并不比你们当官主政的轻,我们代表人民监督你们,我们是有尊严的。”李阳生不允许别人轻视自己的代表身份。
“你有你的尊严,我也要我的尊严。”镇长说,“镇长的尊严难道比不上一个代表的尊严?”
“如果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,为老百姓利益鼓与呼,镇长的尊严和代表的尊严是一样的。”李阳生毫不示弱。“这是我写的关于我们村问题的专题调研报告。”李阳生把一沓稿纸放在办公桌上,推到镇长眼皮底下,说:“希望能引起你们镇领导的充分重视。”
每次都是这样不欢而散。
牛桃花得知丈夫又去找镇长,不安地向丈夫询问着镇长的态度和反应。听完丈夫的讲述,牛桃花仿佛看到镇长一脸恼怒的样子。
“不会有事吧?”牛桃花担心地问丈夫。
“有啥事?他不管我就找县长。”李阳生说,“我是县人大代表,我有这个权利。”
“兴得你不行。”牛桃花恨丈夫不为这个家考虑,“惹急了,人家会报复你。”
“这事倒听说过,不过不会发生在我身上。”李阳生笑着说,“我相信镇长不会做傻事。”
“哼,镇长不会别人也不会吗?你不是说镇长答应要管吗?你见好就收吧,让我们娘儿俩过两天安稳日子。”牛桃花担心自己的预感会被某些不明身份的人变成现实。
“你放心。我不会有事的。”李阳生拍拍妻子的肩膀,说:“快做饭去,我饿了。”
话音刚落,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,好像什么东西从房檐上掉了下来。
牛桃花和李阳生冲到院子里,原来是门顶上的水泥墙皮被震掉了一大块,虚惊一场。
牛桃花和丈夫回到屋里。她对丈夫说:
“你先睡会儿,饭做好了我叫你。”
“我倒是想睡,能睡得着吗?”
李阳生用手指着屋外,冲牛桃花吼道。
牛桃花把丈夫摁在椅子上,冲好红糖水,端来泡脚水。她进了厨房,一边等儿子小甘放学回家,一边剁白菜准备吃饺子。
“阳生哥,在家吗?”
院子里进来两个人,一个是村主任,一个是外地人。
李阳生早从窗户里看见这两个人了。他双脚泡在洗脸盆里,一动不动。
“在家呢,阳生哥,李老板看你来了。”村主任和外地人长驱直入。
“找我有事?”李阳生啜了一口红糖水,懒洋洋地抬眼问道。
“李老板想来看看你,这是李老板的一点心意。”村主任把两条烟两瓶酒放到李阳生面前的桌子上。
“拿回去,这么贵重的礼品,我不敢收。”李阳生把那些东西推开,看了看村主任,又看了看外地人。“你们不会只是为了来看我吧?”
“李代表真是爽快人,俺就不拐弯抹角了。兄弟在外挣个钱不容易,还望李代表您高抬贵手,放兄弟一马。”李老板一嘴外地口音。
“李老板,我还要求你放我们村五百多口人一马呢,不要只顾自己挣钱,不管别人死活。”李阳生冷冷地说。
“阳生哥,不要耍你那倔脾气,李老板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。”村主任在旁狐假虎威。
“话不投机半句多,拿上你们的东西,快走。”李阳生一推,差点把东西从桌子上推下去。
牛桃花从厨房里出来,走到桌边,拿起那些东西,转身塞到村主任手里。对他说:“你阳生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,你们走吧。”
李老板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,递给村主任。村主任接过信封又递给牛桃花。
“这是啥?”牛桃花问。
“两万块,”村主任说,“你看阳生哥满意不?”
“不满意,李代表你开个价,俺决不还价。”李老板口气蛮大。
“滚。”李阳生赤脚站在地上,伸手抢过牛桃花捏在手上的信封,扔到村主任脚下。
村主任捡起装钱的信封,拎着烟和酒,骂骂咧咧地和李老板走了。
前脚人刚走,后脚人又来。
这回是村里的两个村民代表来找李阳生。
“阳生哥,还是没信儿啊?”一个留着毛寸头的小伙子一进屋就喊。
李阳生对小伙子摇了摇头。
“实在不行,咱就组织大伙上访吧。”一个鬓发斑白的中年人说,“这次你不会反对了吧?”
“组织谁上访?侉子都给分了钱,一家一万,全买哄住了。”“毛寸头”说。
“我高估自己了。”李阳生叹口气说,“枉为人大代表啊。”
“民意啥时能都斗过权力?”中年人说,“人大代表也就开人代会时管用。”
“只要共产党坐天下,民意就是最终的胜利者。”李阳生说:“开人代会我是代表,不开人代会我也是代表,我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代表不了民意。”
“我信任你,阳生哥,我们一家人都信任你。”“毛寸头”说。
“不信任你,我就不来找你。”中年人说,“当时你不让大家集体上访,是为政府考虑,你三番五次跑镇里,是为咱村人考虑,代表当到你这份儿上,上对得起政府,下对得起百姓,够意思了。”
“可问题没有解决,我劳而无功啊!”李阳生自责不已。
“爸爸,”儿子小甘从院子里呼啸着跑进屋里,“我们学校有间教室塌了。”
“什么?砸着人没有?”李阳生大着脑袋问。
“没有,”儿子轻描淡写,“校长刚好让他们出去扫院子。”
屋子里,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半个月后,全县打击私挖乱采动员大会在县人民剧院隆重召开,县电视台做了直播。县长在讲话中,提到了人大代表李阳生。县长说李阳生是称职的人大代表,他时刻牢记一个人大代表的使命。而我们有些政府部门,有些政府部门的一把手,却忘记了自己的使命,对人大代表的监督不屑一顾,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权力是怎样来的,这是对人民的背叛,是在公然挑战我国基本政治制度的尊严,是坚决不允许的。
李阳生应邀参加了大会,县长的讲话让他很激动,同时也让他更加清醒。
牛桃花打电话告诉丈夫全村人都在收看电视直播,李阳生眼睛湿润了,他在心里默默地说:我终于对你们有个交待了。